
初茶.塚人引
此身是器,為生者歌。
此心是音,為死者奏。
「──勾欄畫坊共群芳,茶鋪酒樓鬥其香。」
不周山下遊仙驛,山水相傍,初時,乃為仙人共居之地,隨歲月推演,仙者漸消蹤跡,卻是塵煙逐染,村落、民居、市街並設,從此仙境遁入凡塵,脫去仙氣,反為人間勝景,化作塵世的仙境。
街坊不改人潮,絲竹奏起夾雜店頭小二招呼,酉時之末,正是晚市開市之刻,晚霞落了天際,紫紅參互如為開業宣告。
行人或笑或行,紛紛沉醉在這人間勝景,展起絢麗燈火,一老者端坐香飲茶鋪前,掌心引動弓弦,嘶啞之音流洩而出,和著喑啞語調,娓娓言道:「話說這河嶽府,納宇宙之氣,鑄一府為世界,保生靈得庇佑,由此生生不息……」
「不行不行,阿爺,這開場咱聽過千百遍了、換換口味不成?」
老者話語未止,凳前的男童旋即出聲打斷,稚嫩聲調彆腳地模仿粗漢,卻仍是奶生奶氣,惹著隔桌茶客紛紛側目竊笑。
老者倒是耐心足,如習慣男童這般態度,莞爾一笑,枯瘦指尖一指,轉而落在旁端坐飲茶的青年上:「小夥子、你可介意老生省了開場?」
對話唐突落在自身,正醉於茶意中的青年一愣,纖白指尖一轉,甚是依依不捨地放下唇畔邊的茶盎,半含笑意答道:「若是老先生您倦了,省這麼幾次也是無礙的。」
「阿爺,你瞧,大哥哥也同意了,這次就別繞圈子了,再給咱講講那門派的故事吧!」
「恩……」
老者捋了捋鬚髯,瞇起眼作沉思貌,惹著男童鼓著腮幫,搖頭晃腦,甚是可愛。
青年見狀,倒是出聲為男童說道:「老先生,在下多為您上一壺好茶,這次不如、就隨了這孩子吧。」
語方落,男童圓滾滾的眼瞳旋即亮若星晨。
「既然小夥子這麼說了……」
老者半上昂的聲調,吊足人胃口,男童眼中又更亮了幾分,落入老者眼底,笑呵呵地開口說道:「不如,讓老生考考你,先次說過的門派軼聞,若是能猜對三題,老生今日就隨你點段子。」
「好呀好呀!咱絕對能猜出來的!」
「呵呵,聽好了啊,『水至深而成淵,青至深而化墨,萬道為輔,唯術是尊』,這是何家門派?」
「淵和青?啊!那個眼高鼻子矮的、青淵門?」
眼高鼻子矮?這形容……倒也頗貼切,呵。青年不自覺代入思忖半分,悄然以茶壓下上昂的唇角。
「不錯不錯,看來有在聽。」老者興致上來,手下胡琴又奏了幾分音,「下一題可聽清了──」
胡琴奏音,如應和語中誦唸,「『挽絲化音,執劍成影,若問紅塵,只道浮生是夢。』──這又是何家?」
「絲、劍……唔,是、是……」男童一時被難住,小小臉蛋皺成苦瓜,糾結著透出求救眼神落在方才為他美言的青年。
青年見狀,興致一來,倒也做出沉思貌,聲音不小地嘀咕著:「既是劍修又是樂修,莫不是曲劍坊?然其而善與紅塵追逐,這樣又是何家將浮生若夢負於道心中?」
「浮生……浮夢閣!」
男童默契極好地捕捉到關鍵詞,清脆響亮的答道,小眼睛還不住地飄向青年,老者倒也睜隻眼閉隻眼,不追究其找外援的舉動,指頭摩挲下顎語道:「不錯,浮夢閣以清修為道,不問紅塵,也致使鮮少人知曉……」
「咱都答對了呢!阿爺!」
男童出聲打斷老者的審視,鼓著腮幫子扯著衣袖,搖頭晃腦著,惹著老者笑呵呵地撫摸著小童額髮,「別急,尚有一題呢。」
「哼,儘管來吧!」
「可還記得上次給你說的『流觴之淚』的由來?這次換你給老生說說吧。」
「哼哼~咱可記得清了呢!咳咳、話說那觴水畔育了萬宗,」稚兒挺了挺小小的胸膛,狀模作樣地清了喉嚨,捏著奶生奶氣的嗓音,倒有半分架勢,娓娓而道:「其一門派,以碧澤染天為名,執劍為律,不論親疏。」
語至此一頓,目光落在青年身上,他似感好笑地接話:「小說書人啊,這聽起來分明是個紀律嚴明的門派,又何來淚之說?」
男童搖頭晃腦一番,模仿十足:「哼,這不是奈何其嚴律為表,規不住門內相爭,落的旁人譏笑:『殤水是其老祖怨嘆子弟不肖的淚』,才有了流觴之淚的戲稱。」
語方畢,旋即撲著老者的衣衫,撒嬌道:「瞧!阿爺,咱學得像不像呢!」
老者還未答,旁邊茶鋪看熱鬧的群眾早已笑彎腰,紛紛拍案喊道:「像,非常像!」
「你瞧!大家都承認了!」
老者呵呵拍了拍小童,「好、好,老生今日就任你點段子了,小客官啊,今天想聽甚麼?」
「哼哼~咱要聽蜃眠谷的故事!上次只說了個頭呢!」
男童迅速地答出心心念念的答案,老者含笑應下,腕下流淌出韻色,引著青年也一時擱置茶水,側耳傾聽老人娓娓吟唱:「話說這河嶽洞府育萬生,賴其恩澤,無數有根基者得以闢徑而大成,萬宗就此林立,今日所言的亦是其一。」
弦音引動出悠長樂聲,隨著老人的話語,一時間彷彿為此開闢一意境,牽動聞者入境,青年亦似因此而悄然淡下了唇角,指尖摩娑著杯緣。
「各位可有到過諸陽城?諸陽風采盛,諸家齊聚,實乃府中屬一屬二大城,不過今日故事可不在諸陽城,今日欲說的乃是其南的諸色千嶺其一谷。
諸色嶺蜃眠谷,其道崎嶇,曲水環伺,霧濃遮天,自古便是險地,又逢年年洪災,生死有命皆付諸老天。」
言詞交織出霧水環道繚繞,崖壁陡峭棧道難修天險之地,隨音引人入景,隨語一轉:「然而,據傳久遠久遠過去,其山峭是凜凜,烟水渺渺,卻無洪災之擾。」
「那麼為甚麼變成這樣了呢?」
「一日,天雷乍動,雨伴霧而降,龍鳴貫九霄震碧落,竟是萬年蜃龍自沉眠而甦。蜃龍欣悅其地數年崇信,予以其地領導之人龍麟,此者就此窺得天機,自成一宗。」
「『一夕龍鳴窺天機』……」輕嘆最終吞入喉中,青年所語之聲隱沒在老者弦音,調至此而轉落蕭涼淒惻,又若諷諭。
故事仍在繼續。
「……奈何子孫不肖,耐不住宗門衰敗,竟忘恩忘本,盜取蜃龍麟角,妄圖造出天命之子。蜃龍為此舉大燃怒火,霎時天雷祭動,霧化蝕骨之毒,雨引洪流,斷去對外棧道,大水淹谷,直至吞噬半地人命。」
這故事……
青年若有所思,直到入喉茶水凍了舌尖,方令他自思緒中清醒。
「便是因為龍神的怒火而年年洪災嗎?」男童按捺不住,童言甚是無忌而脫口。
「龍怒未止,洪水未褪,枉死怨魂離不去,此事傳入玄鳥眼中,玄鳥不捨百民之苦,竟是一狀將龍神私降大雨訴之天帝。洪荒褪去,龍神亦就此被天帝封入谷底,憤恨的龍神為此每逢二月二即招來洪水,並誓言吃盡玄鳥在人間化身,便成了蜃龍食燕之傳說。」
琴音落尾,老者收弦,餘下惋惜之嘆,眾人尚細思這故事,男童便以直率著追問:「那麼那些人呢?」
「據說這批人,為感念此事,將『柩』冠於名,贖償先祖之罪,代代侍奉龍神。並……」
「……以玄鳥恩賜之白菊為魂引,每至臘八日,川上落滿白菊,便是載引魂魄回歸陰府。」
青年唐突接下老者未完的話語,低沉嗓音若寺廟梵鐘,不參悲不參喜,為故事落下終幕。
老者訝然,頷首和道:「便是如此,這柩靈堂的傳說,小夥子你倒是挺清楚呀。」目光隨之染上些許打量。
「莫不是……」
「不過路上聽得多,也能接上兩句了。」青年莞爾一笑,委婉斷去老者的話語,抬手招來小二,依約給老者又上了壺碧螺春。
老者尚欲詢問一事,墨翠眼瞳卻是瞧見不遠處飛來的彩羽,一擱茶盎,歛袂起身,疏淺笑意柔和,拱手作揖:「感謝今日精彩的故事,在下得先告辭了。」
語方落,鳥鳴輕響,影一落,轉眼青年由巨鳥攜離,惹著街上行人紛紛指點,最終消失無蹤,徒留下那一壺碧螺春逸散茶香。
──莫不是從他家先祖聽來的?
老人最終將疑問收入腹中,搖搖頭──遊仙驛,若是無仙便失了份雅致。
*
「『一夕龍鳴窺天機,怎奈貪念不改,終落白菊水中泣』……」
「先生?」
雙命鳥輕聲詢問,方使青年回過神,墨翠眼瞳微瞇,薄唇勾出淺淡幅度,既是苦笑既是深意,交織成無法名狀的神色。
能流傳如此遙遠,以及傳播而出的多變版本,想來也只有此時方可令他意識到歲月確實流動著。
「只是聽到令人懷念的故事,稍微有些訝異。」
*塚人:古時負責管理看顧帝王之墓的人,若是負責平民之墓則是“墓大夫”。此處只是引為守墓者之意。
*蜃龍:有言是蛟的一種,也有言是蜃,這邊私設為蜃五百成蛟,千年成龍型。蜃喜食燕,這裡稍微化用成自己杜撰的傳說。
*二月二:龍抬頭這大家都知道,民間傳說是說,有一年大旱,龍王私降大雨,玉帝將他押關起,令他說“何時金豆開花,何時放你歸”,一天,有人將玉米放於鍋內炒,金黃轉眼卻成白花色的爆米花,龍王便指著說道“這不就是金豆開花嗎?”玉帝只好放他回歸,正好是二月二。此處有稍微借用化入杜撰的傳說中。
*臘八,酬水神:參考鄂南地區的安艙日而選定此日。不過以上傳說與習俗都是自創(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