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越人歌
天有稻神,憫人無糧,私賜天穀,就此永世天墮──
「……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悅君兮君不知……」
二胡弦音淒惻,繚繞而奏,低沉嗓音,似嘆詞中情,染著些許暗啞,伴樂聲悄然沒入川流中,隨蒼白指尖收止。
樂辭按下震動的弦,面上收去心緒,拉弦的腕轉過方向,撩起舫中垂簾,曖昧的光下更顯翠墨暗沉。
時已初春,然,風捲起仍是料峭,挾帶川河水氣,觸及肌膚更是凍人,又何況是拂曉晨曦之時,霧水渺茫不見岸,迫使船也得停下待霧散去。
「客官,距離諸陽僅剩半餘里,待霧散了即刻便至了啊。」
窗外船夫見他掀簾,趕忙張口解釋,怕是惹來誤解,樂辭勾起笑容,「無妨,正好可賞這川上霧景。」
興許是對話聲驚動,憂波迦樓荼倏地驚醒,黑瞳還帶有初醒的茫然,恍惚勾著樂辭許久,不慎清醒的呼喚:「……先生。」
「再睡會?」
輕順了順憂波迦樓荼的額羽,鳥兒似乎仍有些注意力模糊,甚至沒若往常回應,而是將視線投落竹簾,恍惚而又不安似地,樂辭見狀,微微蹙起眉頭,輕喚道:「大迦?」
「……先生。」聲中似是帶上恍恍不安,喃喃說道:「……我聽見,聲音……」
聞言,樂辭輕嘆了一口氣,抬手將小鳥兒攬入懷中,指尖溫柔順過鳥兒後背,羽翮染了分晦澀不明,不若往常光彩。
淨土六鳥.耆婆耆婆迦,自佛音而生,代佛聆眾生之聲,感悟眾生之業。
──由此,耳目不時受眾生之聲而擾。
「沒事,我在這裡。」
放柔的嗓音沁入心內,若溫水,梳理恍恍心緒,憂波迦樓荼闔上眼順著埋入樂辭的懷中,緩緩鬆卻緊繃的身軀,好半晌,半悶著嗓音如似撒嬌:「先生……你可以……說故事給我聽嗎?」
樂辭心下了然,掌心依舊順著那斑斕羽翮,放柔聲音語道:
「在久遠以前,洞府尚未開闢,甚是仙魔兩方分化之前,遠古的混沌時代,相傳,天有稻穀神,將世間百穀收納盡為天穀。」
語中緩緩勾動時間,回溯久遠之前,傳說先於信史存在,歌謠先於語言傳誦,圖騰先於文字描摹。
「天地開闢,八柱分立而四維生,江河大陸就此起。爾後,雷鳴初響,擊毀最初的巨石,紛落的碎屑化入土裡,在第二聲雷鳴中羽化為眾生,萬物就此而生。」
「包括先生跟我們嗎?」
「是啊,人與鳥獸皆與此誕生,然,隨人類繁衍綿延,貪婪與慾望同時滋長,直至一日,終是導致萬物秩序崩解,大道之主怒而命其分靈司掌世間。」
「稻穀神也是大道之主的分靈嗎?」
「恩,但,分離主體的靈識,卻是孕生出不同的情感。」語至此一頓,如是憶起何事,視線猶疑了會,在鳥兒投來目光後,才又說下去:
「為懲戒貪婪的人,稻穀神將世間百穀收為天穀,不予人們一絲一毫。
未料,稻穀神終究動了凡心……!」
話未完,身側的憂波迦樓荼卻唐突發顫,面上倏然竄過錯愕以及憤怒:「迦樓荼你不能──」未完,眼倏地闔上,樂辭驚愕尚未理解,旋見另一首倏然睜眼,瞪圓的雙目絲毫無笑,沉蘊著萬分嚴肅,直勾遙遠江面。
「小迦?!」
「先生!闔上耳朵──!」
迦樓荼的話未完,剎然炸開無聲的尖嘯,猝不及防刺入意識間,視線轉瞬落黑,在斷片前,伸出的手試圖去擁住自家的鳥兒,然,指尖霎時落空。
「迦樓荼……」
意識殘留的最後,他聽見了、慟哭聲──
「對不起……」
……喚醒意識的、是哭聲,似近似遠,混雜隱約雷鳴,喑啞不成調,雙雙刺入耳中,在意識辨別前,最先喚醒恐懼,無可抑制蜷縮的衝動,摀住雙耳仍舊沁入體內如錐刺心,逼仄呼吸無法喘息,一如不見血的凌遲。
他試圖睜眼,視界卻是忽明忽暗,難以捕捉清楚前方,景色紛飛如冰雪,寒氣凍入瞳底而生疼,終究是模糊得詭譎。
「……如果不是我……」
遁入耳中的輕聲祈求,是過分熟悉的噩夢,緊鎖心頭肉,自疼痛中喚得思緒清明──他必須趕過去,在那孩子崩潰之前……!
強壓下湧現的懼怕,指尖掐入掌心逼迫自己行動,然而如是感知到他的意圖,幻境之景霎時捲動詭譎的色彩,具象化出重重黑影,干擾他的步伐。
探出的手腕碰不著哀泣的身影,似燭火搖曳,忽滅忽明,他僅能隔著隔著黑影,嘶啞著嗓音安撫道:「別哭……」
雷鳴縈繞不散,掌心感受不到痛感──這僅是個幻境。
然,勾動卻是最深的傷,逼仄著呼吸難以喘息,僅能虛弱地呼喚出:
「楚辭……」
聲方落,竟是喚起漣漪,低泣之人彷如初醒,回首的臉龐無須雙瞳即能描摹,與記憶重疊的驚愕,以及翠墨瞳底中、無盡的悲涼。
「兄長……你為甚麼……來了?」
素來沉穩的嗓音參雜無聲的絕望,隨著它的出聲,黑影倏地崩裂,隔著碎裂的黑幕,凝視著他。
剎時雷光乍現,然而他已然不會懼怕,唇間勾起笑容,探出了手:
「因為你哭了啊……」
──僅是如此。
指尖就此觸上思念的身影,隨著出口的答覆,剎時崩解侵襲他的噩夢,翠墨眼瞳緩緩闔上,收緊掌心就如傳遞語中的承諾,輕柔低語:
「我在這裡,所以,別哭了……楚辭/迦樓荼──」
他知道,此時需要守護的對象,即在這片幻境的背面。
──五感再次回歸時,傳入耳間即是幻境所聞的哀鳴混雜遠雷,他僅能扣緊手腕,強逼著自己壓下對雷的恐懼,倉皇確認鳥兒的安危。
然,果如夢境所示,抬目旋見迦樓荼伏地而泣,黛黑浸溼服貼在雙頰更顯得狼狽,圓眸流淌盡是扭曲的痛楚。
「迦樓荼!」
「先……先、生……救他!」聞聲,眼眸勉強撿回一絲清明,張口卻僅提及自己的半身,絲毫不顧此時因直面共感而痛苦不已的自身。
就如他們初見,垂首哀鳴只為半身不為己,從未曾考慮過自己的安好。
「別怕,」樂辭擁住鳥兒安撫,掌心一如往常順過那身斑斕,另一手卻是同時掐動手訣喚出雙嗩吶,泛白的唇畔勾著安撫笑意,翠墨眼眸中染上一層決絕,輕聲承諾語道:「我會保護你們。」
語方落,神色旋即一凜,厲聲喚:「告!」
雙嗩吶剎時隨其指令而奏樂,音波劃出場域,攪動江波,口中吟詠起咒:
「我求神兮降自陽──陽魂升兮登天堂──
見君蒿兮感凄愴──瑯璈振兮照宗房──
我求神兮降自陰──陰魂升吸入地冥──
酿琥珀兮酌郁金──酬醅觴兮祇目歆──」
隨著一句接一句,體內靈力迅速支出,即快便近極限,俊秀的臉蛋已褪盡血色,蒼白地慘人,然,心底明瞭,僅是詠此是無法安穩鳥兒的神元。
樂辭鬆開雙鳥,聲未止,掌中轉而拔出短劍,旋見銀刃一閃即逝,倏地劃過手腕,裂口迅速湧現艷紅,浸染刀面,落滿船舨。只見他揚起手,下一刻,俐落將刀刃插入船板中央,同時喝聲而呼:「起!」
江水應聲翻動更勝,船身剎時天搖地動,陣啟的光隱隱乍現,安魂陣強運而起,樂辭緊握著刀刃,另一手攬住鳥兒以防落水,發白的唇畔同時詠唱:
「振振鷺──鷺于舞──鼓咽咽──」
咒方出口便曉不妙,視線逐因透支與失血開始泛白,聲已然發顫,冷汗滑入眼中,就連發出聲都逼近極限,唯有不能倒下的意志支撐著──
「醉言舞──于需樂兮──吾父其服與……」
「──停下!柩樂辭!」
……小江?
唐突闖入耳中的呼喚聲,過於熟悉,致使意識不自覺茫然隨指令止住,尚未成型的陣頓時崩潰,霎時反噬起陣者,腥甜猛的湧上喉間,在尚未理解何事的同時,意識就此斷片。
「柩樂辭──」
「──稻穀神?」
「我的小少爺,你難不成……沒聽過這故事?」
少女噙著笑,揚手便是敲上青年的額頭,宛如教訓稚童,他有些尷尬地由著少女嗤笑,同時升起無可抑制的竊喜。
無他,只為那聲中的親暱。
「看來你確實是井底的蛙,不,還是顆卵呢。」
星夜的月光灑落在上揚的唇角,斂去歲月殘留的痕跡,倒映出少女的恣意,令翠墨眼瞳不覺直發愣。
優美的指尖重新撫上琴弦,接續說著未完的故事:「為懲戒貪婪的人,稻穀神將世間百穀收為天穀,不予人們一絲一毫。未料,稻穀神終究動了凡心,瞞著大道之主,私將天穀盜予人們。
此事終究東窗事發呢,震怒的大道之主就此將其神軀收回,墮入凡間成為麻雀,令其將天穀全數收回。」
指尖微微一停,少女復又露出微笑,亦如嘲諷而語:
「然,人們早已忘卻稻穀神的恩情,只見奪食的麻雀,無情驅逐。」
琴音就此而止,少女起身收拾琴,順手拍了拍青年那頭灯草灰,「好了,故事說完,徒兒你明兒能拿去跟隔壁的小丫頭說故事了。」
方要離去前,卻聞她那小徒低聲開口:
「……師尊,你說,稻穀神可曾怨過?」
少女一頓足,未回首,輕哼道「我哪知那種事。」便抬步走去,即將踏離時,卻又是補上一句,旋即入房內休息獨留青年一人靜思。
「人在世又何嘗不是吞盡怨悔卻又掙扎求活呢?」
*越人歌-「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悅君兮君不知」,本篇標題,這裡不多說解釋這首詩歌,會選擇這個篇名是意欲指稻穀神的心情。
*耆婆耆婆迦-即是共命鳥,乃淨土六鳥之一,除外的部分是私設,雙鳥本身有聽到他人內心的能力,甚至使他人陷入共鳴的狀況。不過主要是感應相對強烈的情緒,例如憤怒、悲傷等,此處即是因為玄鳥渡劫心魔生,過於強烈使雙鳥產生共鳴,因此樂辭必須盡快使他們冷靜下來。
*稻穀神-大半是自己掰,不過最初的源頭來自《中國鳥信仰》中所提及,關於原收於天上的天穀,後來因神明命令麻雀、老鼠等,將種子播給人類而得以產生稻米。各地有很多變化的傳說,有老鼠也有狗很多版本。也因此衍伸出給麻雀祭祀新米的習俗。整個也是以此開始杜撰。
*我求神兮降自陽-出自《荊楚歌舞樂》。每次起咒都用這首不僅是他詞合適,這首本身就名《迎神詩》,是祭祀夜祭開始前將亡魂從天上迎回的詩歌。
*振振鷺-同樣都是出自《荊楚歌舞樂》。此為《安神詩》,為堂祭儀式夜祭的最後一首歌。